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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故乡、牛肉、虚实、飞走的人物,与作者的恶趣味

慎余堂 小阅读Random 2021-05-07



 嘉宾 

 

李静睿

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种人生》,长篇小说《小镇姑娘》《微小的命运》等,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

 

张丰

专栏作家,在成都居住15年。曾为腾讯大家签约专栏作家,也在新京报、澎湃新闻、凤凰网、新华每日电讯等媒体写专栏。


张丰:关于自贡这个“小城”,在那样的动荡时代,即便是西南小城的商人,也都卷入其中,选择以这种方式写家乡的历史,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从左至右:《慎余堂》编辑刘玮(主持)、李静睿、张丰


李静睿:我并不是自贡的旅游大使。在写自己的城市这点上,阿摩司·奥兹一本书对我触动很大。奥兹是犹太人在耶路撒冷长大,他小时候读书,觉得作家应该生活在纽约、伦敦。他很喜欢读契诃夫,契诃夫写的这些人就生活在楼上楼下。后面他开始慢慢察觉,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你所生活的地方就是这个宇宙的中心,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围绕这个中心转——这对我触动很大。


阿摩司·奥兹


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从自贡,后来去南京读书,在北京、广东工作,我也在纽约、东京生活过,从小地方去越来越大的地方。最早的时候城市是进阶、升级的感觉,好像一个人不停往上走。到30岁开始全情写作的时候,这种进阶的感觉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作家在一个地点对另一个地点的观察,到现在我再回到家乡的时候,都没有小时候的感受了。


每个地方对我的触动是不一样的。《慎余堂》里写了一百多年前的家乡,我的很多小说会出现北京、纽约,城市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喜欢因为我对它熟悉,我对它最有感情。写一百年以前,是因为自贡一百年前是非常兴盛、富有的城市,我写它,可能跟曹雪芹写《红楼梦》、白先勇写《台北人》《寂寞的十七岁》的感受是一样的,类似“曾经姹紫嫣红开遍,现在都断井颓垣”这种感觉。



我不是很喜欢别人反复问我,你为什么写你的家乡?我觉得一个人写自己的家乡是再自然不过的,没有必要去说。为什么沈从文写湘西,因为这个可能一辈子都在滋养他。最近我替人写一个作品,我把沈从文的《湘西散记》看了一遍,我很强烈地感到,当一个人走出了一个地方之后,他并不是把它抛诸脑后了,而是背后的东西一直在支撑他往前走,这可能就是我不停地回去写家乡的原因吧。


沈从文


张丰:去年夏天我回到老家河南一个县里,给我爸过生日。我在县城下榻的酒店开始跑步,以前我跑步达到5公里,肯定能到我的高中。这么多年后以跑步的形式路过自己念过书的学校,一定会有不同的感觉吧。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跑了5公里之后我迷路了,我不得不开启导航才回到我住的地方。我打开高德地图看,发现我所处的地方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地方,这片区域二十几年前是县城郊外的农田。


我认为中国作家和故乡的关系,实际上是很复杂的。像鲁迅他所有的小说,对故乡就有一种怨恨。中国过去一百年关于故乡最有名的小说就是鲁迅的《故乡》,它是关于逃离的。我也写过故乡,关于我老家,不是叙事,是社会评论体。有很多的负面,我都是一种批判的态度,导致有人看了之后去找我爸,觉得我对家乡不友好。这也是另外的一种回到故乡。


鲁迅画像


李静睿写自贡,她写河流、建筑、饮食、自贡人的生活。书的第一页(其实是第二页)写喝一杯茉莉花茶——我看得比较震撼的反而是这些,我没办法来呈现我故乡的生活,如果让我写一篇关于我们老家县城生活的话。


李静睿:我很喜欢鲁迅,我觉得很多人对鲁迅有一些误会。他对他的故乡的描写,他对整个革命性的描写,他不是一种恨意,他是基于更深的爱意——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他对这些的感情更深才这样去描写。


很多年前我很喜欢美国的一个作家菲利普·罗斯,他是一个犹太人,他写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关于美国犹太社会的。他有一本书,我忘了书名,大概是说当时写了好几本家族史,他家里人很愤怒,很生气他为什么把犹太人写成这个样子。作家就是这样,写的这些东西,本身的情感就是很复杂的。


菲利普·罗斯


我写《小城:十二种人生》的时候,有读者跟我说你为什么把你的城市写得这么不美,有很多很糟糕的地方,很糟糕的人在生活。我那时候没办法为自己辩护,现在再回头去想我写的、很多作家写的文章,包括萨义德的自传,他写的是他的整个家族史,他也说他写了之后,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姐姐,一辈子没有跟他讨论过这本书,会说你把我的家庭写得……作家会暴露一些东西,他暴露的这些背后的情感是很深的,绝对不是出于一种怨恨,不是这种简单的解决方式,我觉得。



我写《慎余堂》,把一百年前的自贡写得更美一些,是因为我在想象中重筑我的家乡。类似写《侠隐》的张北海(后来改编成电影《邪不压正》),他把北京写得非常美。事实上他很早就离开了北京,他说要在想象中重建一个北平。我写《慎余堂》也是这样,我写《小城》里的自贡有很多比较丑陋、衰败的东西,并不是我恨它。我写《慎余堂》里的孜城要美得多,并不是说我对它有一种虚妄的爱,这两者背后的情感是共通的,是一个作家通过自己的想象建筑一个城市。


《邪不压正》电影里的北京城


张丰:一百年前的自贡,历史上它是非常了不起的。前段时间看一本书叫《中国食辣史》,四川人实际上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吃辣的,是从清朝开始。为什么会吃辣椒?因为自贡产盐,贵州要吃自贡产的盐,有几年闹土匪,贵州人吃不到自贡的盐了,就没有味道。在那之前辣椒是国外引进过来的,他们把辣椒当作观赏的东西,因为吃不到盐,他们就尝试了一下,发现辣椒可以下饭,反过来四川这边慢慢也跟着吃辣了。一百年前的自贡,在这本书里面它也算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小小的推动力,你会发现它小说的主人公,也到北京去活动。余立心到北京千方百计去见大人物。



自贡在我们现在的话语体系大概是三线城市,甚至大家开玩笑,我们十八线小城。实际上它曾经跟时代的脉搏贴得如此近。一个自贡的盐商可以在北京买很多房子、铺面,出入饭局,甚至作为袁世凯周边的心腹。我们现在的话语体系造成了一种小城的失落。当我说我是河南周口人的时候,所有人第一反应是,课文里学过的周口店——但那是北京的。现在的传播体系里面小城丧失了它的位置,《慎余堂》虽然是一本小说,但是它也有大量建立在历史真实性的基础,我认为它展示了历史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李静睿:自贡当年的地位和现在地位的落差,我觉得不是我关心的东西,一百年前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当年盐在中国政治中占很重要的地位,在太平天国所谓的“川盐济楚”后(书里写过很多这个背景),自贡变得非常富裕,自贡有陕西庙、江西庙、贵州庙,全国各地的商人到这来凿盐,很多人挣钱后他会在自贡凿井,类似于美国西部的商人,《血色将至》电影里那样,挣了钱开始搞石油,最后到底能不能出石油决定了他们会不会成为巨富——自贡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很多商人到这个地方会买一块地,不停往下凿,希望能够出盐卤,只要能出盐卤他们就能发财。这个城市就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出来的。


《血色将至》


自贡是最早开始革命的地方,保路运动就在这边。革命之后各方军阀开始割据,打仗就需要军费,军费来源有非常重要的两块:一个是烟,就是种鸦片;一个就是盐。当时四川很多地方在种鸦片,云南像蔡锷他们为什么发展比较好?因为有烟,有烟就有钱。


所谓怀璧其罪就是这样,因为自贡是产盐的地方,它就变成了各家军阀的必争之地,川军、滇军、湘军、袁世凯的北洋军在这里汇合,不停争地盘、争盐井——《慎余堂》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这个地方安安全全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这个时候突然平衡被打破,几大盐商不停地去投靠人,不停在各种政治势力之中寻找靠山。上半部的主角余立心在不停寻找的过程中迷失了故事的背景就是这样的。



自贡当时的荣光持续到抗战的时候,自贡的大盐商依然是抗战很重要的捐款方,所以那时候冯玉祥会到自贡去募捐,用盐商捐的钱去买飞机买轰炸机。自贡现在还有冯玉祥当年提的字“还我河山”。从1911年到1945年左右,那三十几年的时间这个城市在中国历史上是有地位的。我写的是这几十年的上半部——这个城市怎么样被各方势力一点点瓜分掉,中间的人是怎么一点点迷失了方向的。


张丰:小说我看了印象特别深的一点是在后记里面。出版社的编辑为她指出事实上的错误,因为作者写了太多真实的历史。刚才提到的启尔德,感兴趣的观众可以去二医院看,他当时在成都办了福音医院,后来华西医院追溯历史的时候,把启尔德当成了主要的创始人。实际上启尔德也到自贡,还有乐山传教行医、办医院。这本书用了很多笔墨讲现实中的真实人物,余立心是梁启超的铁粉,谈话都要经常引用梁启超的观点。我当时有一个很大的疑问,写小说的话,实际上是吃力不讨好了,因为要耗很多时间在这上面。


启尔德夫妇


李静睿:写这本书事实上本身就是想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人写到一个阶段之后,你会想做一些更难的事情。这个东西倒不是说期望它能够给你带来多高的成绩,或者说反馈,事实上在我最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连它能不能顺利出版都不知道。我当时写这本书的时候,开始写33岁了,那时候想说会希望在40岁之前给自己一个交代。



你说的梁启超这些东西,我写书的时候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故事的大背景做得非常实,从溥仪退位开始,溥仪被赶出紫禁城结束,中间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先是袁世凯当大总统,后来他想称帝,称帝失败张勋复辟,护国战争、护法战争,结束是五四,实际上是1911年到1923年的大事集。这个大背景的东西做得非常实,里面杨度成立“筹安会”,杨度的讲话也是从杨度的文章划出来的,那些话他真的说过,严复的话也是这样,甚至包括蔡元培,他五四时候对学生说的话,也是从蔡元培文章划出来的。


在一个很大很实的历史背景之上,我想的个体的故事是纯粹虚构的,启尔德是确实存在,但他这个人物完全是我自己的人物。余立心和他的几个孩子,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大背景——那时候自贡有很多盐商,他们是第一批把孩子送到海外留学的人,孩子留学回到国内有各种政治倾向。普遍来讲,留学英美的人相对温和一些,从日本回来的人会激进一些,这也是那时候中国的大背景。后面的革命党基本都是从日本回来的,那时候日本革命党,当年梁启超逃亡之后的根据地嘛,孙中山也是在那边。大背景是这样的,几个人物经历的事情,纯粹是个人的虚构,包括后半部的主角。


之前有记者问我,后半部的主角是女孩子,这个是不是有原型?实际上它没有任何的原型。如果看历史书的话,历史叙述语言当中,特别是女人在政治事业当中,除了秋瑾少数几个之外,都是失声的。我写的小说,框架是不能改的,历史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让我的人物穿越回去,能够改变这个大框架,框架是定死的框架,事实上我是想探讨一个在定死的框架之下,当时的人他们有可能做什么。


秋瑾


最后令之走的非常个人主义的道路,她和大框架其实是脱离的。她没有按照大框架划定的方向走,她的父亲、她的兄弟,是按当时的主流话语体系走的,你是保皇还是革命,你是共和还是立宪……令之她走的路没有跟着这样的话语体系走,最后写的是这样的故事。


张丰:这就剧透了。好几个家庭,好几个大的家族的两代人,其实是反映出来整个中国探讨的东西。


影响国家命运的路线讨论,它不是一个大人物开会完全定下来的,最后会通过遥远的回声,也会在自贡,遥远的地方来传过来。我们现在的青年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我们也会有几个方向,觉得人生该怎么样,国家会怎么样——人物的几条路线也包含了作者的情感。实际上人物所有的选择都失败了,也有觉得成功了——可是后来十年历史的趋势,怎么判断成功也没有标准。每个人探索的背后都是失败,过程也都是很苦闷的。《慎余堂》年轻的这一代人物中,哪一个让你更悲哀,觉得写不下去的?


李静睿:我可能感情在后半部的主角令之身上。写完之后当然也有人跟我说喜欢她。后来发现,很多读者提到里面一个小配角,汪启舟,很多人说喜欢他。


他出场时间很短。写这个人物有一个很奇怪的点,本身我这个小说的结尾,想以溥仪退位开始,写到王国维自沉昆明湖结束,“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其实是为一个时代殉葬。当然后来考证说因为他跟另外一个人的私人恩怨什么的。在我看来王国维是为一个时代殉葬。他为什么会死?很大原因是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共和失败了。辛亥革命以后北洋政府和清廷签了一个清室优待条例,他们可以一直住在紫禁城里面,每年给400万元。后来他们把溥仪赶下去之后,北洋政府撕毁了这个条约,一旦撕毁条约就意味着共和失败了,这个政府不守约定了——王国维看到这一点之后自杀。最后当然我没用这个结尾,我希望它形式上更完整,从溥仪退位开始,被赶出紫禁城结束,这个形式感更强一些。


王国维


可是我喜欢王国维的结局,我把它移到汪启舟身上,我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很多人看出来了。后来很多读者跟我说,汪启舟让我想到王国维。小说我写完之后没再看过,作者写完这本书就过去了。很多人跟我讲后,我就又把汪启舟的部分看了一遍,看了之后还是觉得有一点点心痛。


张丰:汪启舟200页之后才出现的,后面几章会提到。我也喜欢这个人,汪启舟小说里是成都的青年,和另外几个自贡青年一块在日本留学,他们都觉得国家应该怎么样,要追求一个改变。


但他和另外几个人不一样的是,他追求的不是很宏大的理想主义。他问小说的女主人公:你到底想干什么?出身大家的他带女主人公,两人一起洗碗他给他们家仆人获得自由,给他们钱——他说这就是他认为的改变的开始。相比另外几个更猛烈的搞炸药搞政治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为理想做出改变、在自己生活做改变。他投湖的时候我很遗憾,没想到在你心目中他也有这么重的地位。


相比达之,我一开始比较喜欢林恩溥,他有理想,但好像对革命产生了动摇,始终会觉得我们做的这个事情是不是对的,会成功吗?另外一个主人公达之属于真正的革命家,弄了炸药在自己家里。


李静睿:本来后半部两个年轻人达之和恩溥是主角,写着这本书不受自己的控制,往另外一个方向走,我觉得也挺好的。


主持人:这本书一开始读,是《京华烟云》式的开头,一个大家庭的故事。到后面每个人的性格,走出了他自己的道路,我觉得这个东西虽然说他是很早的,一个世纪之前的故事,可现在这一代的年轻人都能读出自己的一些味道。在这本书出版以后,有很多人感觉它的四川风味非常浓厚,说读着各种美食的描述都读饿了。李静睿是注重生活细节的作家,在她的作品里面能够看到日常化的描述。张老师您之前是想问她关于美食的问题吗?


张丰:《红楼梦》里面写吃的占很大的篇幅,实际上读者是吃不到的,那些菜原料是找不到,纯粹是文学性的。《慎余堂》写的,我不知道很多东西是不是自贡真的能吃到,比如兔头。第一页喝茉莉花茶,第二页(实为第六页)吃了一个火边子牛肉,这是很具体的,当时想的是觉得,这个是不是也是现实中的东西,专门吃了一遍再来写的?


火边子牛肉(四川画报)


李静睿:有钱人很在乎吃,自贡的盐商是有私厨的。自贡有一些关于盐商菜谱的资料,当时其实借鉴了这个资料。也有一部分来自当时一本书叫《成都通览》,介绍成都的风土人情的。北京民国那部分资料就更多了。风土人情这块,我写的时候尽可能往史实那边靠,也不是严格地按照这方面弄。


好像村上春树说过,作家是创造世界的,不是跟着这个世界走。这是我写的世界,里面有什么就有什么,你们接受就接受,不用那么认真的去考证它,我印象当中绝大部分是史实来源,相信也有自己创造的部分,到底是哪些想不起来了。


张丰:有人专门建了村上春树的播放清单,他小说的很多曲目、威士忌酒都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可以像村上春树小说一样生活,甚至可以像小说主人公那样喝那款酒。我看小说也有这样的想法,比如火边子牛肉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很动摇,到底小说是真的吗?有的是真的,现在可以吃到的。也有一些,讲当时他们的火锅,其实也不见得全部都是真实的,一百年前的火锅,实际上是没有很辣的火锅的,我看过一个考证,现在我们吃的麻辣火锅是七八十年代才有的。


村上春树


李静睿:这个我看过一张图,自贡有一点不太一样,自贡的盐是用牛来拉,那些牛老死了之后最后给盐工们吃掉。因为那个牛不那么新鲜了,他们当时为了吃那些牛肉,就是用很重的口味来掩盖的。


张丰:我当时比较困惑,大象工会发了一个文章,讲到底重庆老火锅,是不是重庆那边的。我以前的判断,要么自贡、乐山,产盐的地方才有很多牛,才会吃很多牛,像乐山有跷脚牛肉,也是因为需要很多牛作为劳力,牛死了就会把它吃掉,然后会处理很多下水。辣椒的传播,比较早由重体力劳动者吃辣椒开始。小说里的吃食,被特别详细地还原了,创造了一种真实。


李静睿:很多人问我写食物这类问题,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会写短篇也会写长篇,短篇要求非常精确,不要有废笔,长篇是粗放的——你在长篇里创造一个世界,比写得精确在我心中更重要。


毛姆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啰嗦,他曾经想把他的小说缩到10万字,最后说没办法做到。我现在再看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觉得很啰嗦,我看《群魔》的时候,还是无法理解,他书写了一半了,他的男主角才开始出现,前半部都是另一个人,他后来在信件解释了这个事情,他写着写着才发现斯塔夫罗金是真正的主角。



没有经过那么严格设定的东西,最后得到保留,事实上把长篇变得更有维度了。它到底是冗余,还是精确的一部分,这个是很难去定义的,这是毛姆改编失败的原因。


小时候看雨果的《悲惨世界》也不能理解,前面用了二十几页介绍巴黎的市政系统,是不是当时是连载的,这样稿费多一些,才会这样写。回头看的时候,发现这些变成了小说创作的世界的一部分,通过它了解巴黎的下水道也挺好的。



张丰:是这样的,如果是反复地写,最后都写到自贡,作为读者的话,会分不清真实和幻想的世界。


李静睿:包括村上春树喜欢写爵士乐,写人物喝的酒、吃的东西,我看的时候很喜欢这部分。我以前作为读者,现在作为写作者,很理解村上春树想创造人物生活的世界,把世界一步一步地具像化。作家是这样,创造了一个东西,中间有粗糙的部分,这部分并入了这个作品,进入了它的生命。


我重新看《战争与和平》的时候,觉得最后3万字很多余,3万字都是托尔斯泰个人的议论。托尔斯泰是一流的小说家,可能是一个完全不入流的评论家,他3万字写得很差,《战争与和平》里面有一些线,我觉得不太成功,可是《战争与和平》作为一个整体我觉得是不可替代的。这些是写作当中我反复思考的——长篇是长篇的架构,短篇是短篇的架构,作家创造的世界,在作家心里是完整的,你很难把它剥离。你会说,这个部分写得好,这个部分写得不好。不是这样的,作家创作当中,很难说写得不好的人物,改一改就会更好,改后也许会更加地僵硬。


托尔斯泰


不知道现场有没有写作者。我现在给小鸟文学做编辑,看大量的读者来稿。我发现一个普遍的问题,很多作者给我看的稿子,我会感觉这一段不好,结尾不好,会让他改一下。95%的例子他会越改越差。支撑他写作的流畅度、文气、他的信心,在改的过程中就消失了。有几篇稿子我们用了并不完美的原稿,因为中间有作者的“气”在。


我作为半个编辑,也作为写作者,我很少跟作者指一个具体的修改路径,我会说我们觉得有什么问题,你觉得能改就尽量改,如果你觉得改不了就保留,我们接受你这样不完美的作品,而不是把作者的特质、“气”改掉。现场有向我们投稿的人的话,保留那个“气”很重要,自己原生态的东西很重要,那是你的辨识度。


读者:你好,我从你第一本书《愿你的道路漫长》那时候开始关注你的,特别喜欢你。关于《慎余堂》,在听的过程很想知道,你在整个背景之下通过人物来描写自贡这个城市呢,还是在大背景之下独立地进行人物的虚构?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主要的5个人物里面,我最难过的是余立心的结局。


我不认为他是被权力所迷惑,他一开始也是在努力的,包括读梁启超,订报纸,也是努力想要经营好自己的事业,最后的结局我认为他是最悲惨的。其他4个人物结局是比较完整的,为什么给余立心这么一个结局,是有历史原型还是用他的死亡来暗示什么?


李静睿:余立心这个角色事后很多人跟我说没有写好,太突兀了。我解释一下,写得好不好留给读者评判,作者不会为自己辩护,我可以讨论一下我是怎么写的。


最早的时候,这本书叫《慎怡堂》,自贡有慎怡堂,是姓胡的一个家族。他是我们自贡的四大盐商之一,跟我书里写得一样,经历了辛亥之后,跟着革命党。各地军阀混战了,他们开始被军阀瓜分,每一个人都要想来分一笔盐税,中间发生了什么不清楚,最后结局他们家族二十几个人都在吸鸦片,一直到死。


自贡盐井


最早写这个故事也是为这个结尾所震撼,曾经那么兴盛那么大一个家族,所有人都吸鸦片了。余立心的结局有一点从这个划过来,一开始他是梁启超的信徒,因为我对梁启超很有感情,我一直认为他是中国最好的知识分子,甚至是最好的父亲,在那个时代。


很多人批评梁启超变来变去,最早的时候是保皇的,革命成功了以后他支持共和,共和之后袁世凯称帝、张勋要复辟的时候,梁启超是明确反对他们的。有人说为什么梁启超变来变去,他没有很强烈的立场。


梁启超


我特别喜欢梁启超,也看过梁启超很多东西,我认为梁启超的想法是这样:政体最好不要动,因为政治革命代价很大,而这个代价是人民来承受的。既然革命已经成功了,我们就守共和就可以了,也不要回到帝制的时代,我认为梁启超是这样想的。


李静睿在天津梁启超故居


余立心他喜欢梁启超,可是他始终没有理解梁启超这个立场,他始终认为梁启超最早的时候想君主立宪,那他就应该一直支持君主立宪。袁世凯称帝就支持袁世凯,张勋复辟他就支持张勋复辟,我想写一个人物,他以为他是在坚持这些东西,事实上他在坚持当中完完全全迷失了。反而像恩溥、启舟他们在坚持过程当中,看到了坚持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不值得去坚持了,他们在这个这个过程当中获得了自由。这个人物的设定,背后的东西其实是这样的。


读者:我也是你非常早的读者,一直很喜欢你,小到我小时候看儿童文学的时候读到你的文章。我的问题稍微有点多,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慎余堂》的结局本来是想吸鸦片死的,后来下半段人物飞奔而去,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我很想知道在你写作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什么样的变故,哪一个契机让你突然之间感觉到,它有了自己的生命。


第二个问题,有两个角色我比较感兴趣的,济之和胡松这一段,我推荐朋友看《慎余堂》,我朋友给我的反馈是: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感到很惊讶,这样一个感情线出现很突兀,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第三个问题,通过微博看到一些读者评论,很多人觉得令之这个角色身上有你自己的影子。而且您自己也说过,作家是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上的经历、各方面的集合。我想问一下您自己承认不承认令之这个身上有您自己身上的影子,如果有的话,她身上有多少是您自己?



李静睿:第一个和第三个问题可以合并答一下。最早2015年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有一个大纲,有一个情节线,那时候确实上半部的主角是余立心,后半部是恩溥和达之,令之是作为恩溥的恋人出现的。中间有一个设定,令之和恩溥取消婚约,她嫁了另一个人,结婚以后有一个小孩,小孩被达之杀掉了——因为这个原因,恩溥醒悟了,决心要为令之复仇,大概的结局是这样的。


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怀孕了,生了小孩,小说当中人物孩子的大小跟我小孩年龄接近,我写的时候千方百计想把这个情节绕过去,不想孩子是这样的结局。想找另外一条路,做了很多种尝试都没有成功。


写到孩子没有了,我作为一个妈妈,确实非常心痛。我会想说,令之不应该让一个男人给她复仇,她应该自己去复仇,后半部所有的设定都基于这个前提开始了——她是一个妈妈应该为自己的孩子复仇,不应该把这个事情交到一个男人身上。



至于令之有没有自己的影子,我没有办法很清晰地辨析。启舟也有我的想法,令之后面转变的部分,确实跟我2017年生的孩子有关系,时间上确实是这样的。


胡松和济之这个,完全是作者的个人趣味。我也是耽美爱好者,之前写的时候就是想写一个大少爷和家族义子,感觉是晋江上很受欢迎的设定,我想写这样一个故事。自贡留学就是这样的,送一个小孩去英美,送一个小孩去日本,英美回来的孩子,信基督教的可能性很大,他是基督教的教徒,他也拜了牧师,同时他又是一个同性恋,这中间是有很大的情感冲突的。


这部分也是我写完了之后,读者对我反馈特别多的一个部分。其实我自己很想把这个故事单独拎出来完整地写一遍,包括他们最后的结局,现在是完全没有精力写不了。


读者:我想问一下,你现在的创作类型。以前写散文、短篇小说还有文学评论,现在这本是长篇小说,以后创作会有其他新的尝试吗?听你在“不合时宜”播客中说想要尝试创作剧本。


你在微博会经常发一些书单,刚刚分享也提到很多书和作者。也提到晋江文学城,感觉你的生活比较充实。您在阅读趣味上,您看经典的同时也会看这些晋江文学吗?您的爱好是怎样的?


李静睿:第一个问题,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现场写作者也会知道,小说的发表是非常困难的,发表的途径也很少。最早我有写专栏的机会,很多人看我在华尔街日报中文网、腾讯大家专栏,那时候写了很多专栏。我个人的兴趣始终在虚构最早的一本书《愿你道路漫长》,后来到期其实可以再版,很多出版社找我再版,我没有再版就把那本书放掉了,那本书我不是很喜欢。编辑劝我,最早好几个出版社想出我这本书,我不太想出。


我很希望我的第一本书是小说,哪怕写得不好也是小说那个编辑劝我,你出了第一本书,后面的书会比较顺利,因为他们要报选题,我是个新作者,报选题随笔比小说要容易很多。我在他的劝告之下出了第一本随笔集,后来确实如他所说,出了第一本后会有很多人来找你,后面的出版会比较顺利。



我之前也确实也写评论也写随笔,现在没有写了。现在完全在写虚构类。最近在写剧本,这两天为什么回四川,因为我现在做的项目导演和制片都在这边,我们要一起看景开会。


我写剧本的原因很现实,一个是剧本的收入比较高,第二个,我还是喜欢这件事情——我现在做事情的原则是:我为一个事情付出时间,我一定要做我喜欢的事我希望它最后是一个作品,至于这个作品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起码是我对它有足够的热情,这是我选择的原则。


第二个你刚刚说阅读,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这样想,一个人读书有很多目的:增加知识、很功利的目的。对我来说最原始的快乐是阅读的快乐除了工作没有办法读一些工作需要的东西——现在做的剧本也会有大量的资料涉及,我必须去读,《慎余堂》也读了海量的资料,我都已经记不得了。我还是会保留很大一部分的时间给我纯粹的阅读爱好,我会觉得这个是支撑你阅读也好写作也好,一个很原始的氛围。我很热爱我的工作,我不喜欢所有的事情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我的生活,而不是生活为了我的工作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从很小开始,就是言情小说的专家。到后来有了晋江文学城以后,有一段时间是晋江的专家。当然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读那么多了。我对通俗文学有很强的爱好,我认为中国的通俗文学是现在中国种种品类里面,可以说唯一一个在世界文学的领域,也是非常拿得出手、完全不比别人差的,比如武侠小说,中国的类型小说、言情小说。我也看很多美国的言情小说,他们写得很差。


爱好很重要,很多人会觉得我读很多经典或者怎么样,大量的东西也是因为我爱读。我没有想这个作家很有名、很厉害所以我要读。我反反复复读的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就像我反反复复做的是我最喜欢做的事这个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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